信任是这里的唯一门禁……上海苏州河畔，24小时无人值守的“i人书房”

“一个14平米的小店可以做什么？”2024年11月，王燕艳第一次在小红书问出这个问题。

评论区里，有人回了两个字：“厕所。” 

时隔近一年，回忆当初得到的这个建议，这个“90后”广西女孩忍不住笑了。

南苏州河路1455号，这个14平方米的空间，如今挂上“i人书房”的招牌，成为24小时开放、无人值守的一方文化空间。

如何定义这个空间？王燕艳说：“我想让它长成符合这个空间气质的样子。”

在苏州河畔这小小14平方米里，发生着什么样的故事？

无人值守的“i人书房”。施晨露摄

1、就这么大？

“就这么大？”记者探访“i人书房”的工作日下午，王燕艳正在整理这几天收到的快递，上架图书。几个小时里，两位男读者先后推门进来，绕到书架背后，问了同一个问题。

“就这么大。”王燕艳回答。

“i人书房”的布局。施晨露摄

第一位读者点了点头，张望一下屋内，离开了。第二位读者在门口停留了一阵。

话题通常从店名开始。“你是i人还是e人？”王燕艳问。

“有点i。我从一个公众号看到介绍，一搜位置，离得很近，就过来了。”“i人书房”的新读者陈先生踌躇了一阵，挠了挠脑袋，开口道：“有个问题，有点冒昧，不知道方便问吗？”

“是不是要问我开这个店要花多少钱？”王燕艳爽朗地回答。

i人、e人，是年轻人中流行的性格测试，i人偏内向，e人偏外向。在这个小空间，王燕艳的自我介绍是“i人书房的e人店长”。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英语系（师范方向）的她，做了两年英语老师，回到上海，成为一个教育互联网平台的创业者。

租下这个小门面，她开诚布公地把成本全部公开在社交平台。“在上海开一个小店要多少钱”，成为“i人书房”账号的第一篇爆文。

租金4500元/月，压二付二；每两年涨5%……注册押金3000元，设计费：包含门头、两个外立面、店内——2000元，硬装（拆旧、砌墙、吊顶、电线、网线、灯、地板），一口价20000元……店铺门头、铁门+窗、咸鱼淘二手家具、新书架、新椅子、新桌子、其他新软装、人工安装和各种定制费，加上已付的8个月租金，目前总计103800元。

“一般开店人并不是都愿意公开成本，特别是租金。”记者表示。

“是的，所以我不太好意思问。”陈先生说，有一家他自己常去的小书店，尽管已经与店主很熟悉，但他依然不知道开书店要花多少钱。

不过，显而易见的是，开书店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
这正是王燕艳在租下这个小门面后考虑的问题：如何经营？除了书之外，还能卖什么东西？

2、书店还是非书店？

为什么要开这家书店？这是王燕艳被问到最高频的问题。

一开始，她在社交媒体征求一起开书店的搭子——“我出钱，你出力”，一起做一个有意思的书店。

有人问：为什么不自己做？她如实告知：“因为主业需要出版物经营许可的资质，所以盘了个铺子；但是不经营又太可惜了，所以需要一个搭子。”

发出这个帖子后，王燕艳收到不少私信，想和她“合伙”的有程序员、有原大厂HR，也有原本就是做实体商业的。“聊了些关于书店的畅想，总结出几个结论：书店太小，餐饮几乎不可能了；沿河流量少，必然要线上；所有钱都是不好赚的，线下就是辛苦钱，愿意支撑这份辛苦的，只有热爱；书店周围风景环境不错，要做文艺、打卡、社交、文创”，这些关于书店的前期想法，王燕艳也一一在社交媒体记录下来。

开店的进度，不算快。“书店空置半年，几无进展”，“i人书房”开业前的帖子里，她这样描述尝试探索的过程：“刚把门面盘下来的时候，脑子里的第一个判断就是：书店不赚钱，觉得一定要做一个不以书为主的商业态才能心满意足。直到遇到一位一心想开疗愈小书店的女孩，把她环沪的书店探店心得一一和我分享，并主动要给这个书店小空间捐赠添置书籍，我才恍然醒悟，这个空间还得先是个书店！”

“书店不赚就不赚吧，开着能比现在一文不赚更差么？无人自助就自助吧，就算真有人偷书，那我觉得他/她比我更需要这本书；而且，来来往往的人群一旦进入这个小空间，多彩的故事就要开始了。”王燕艳写下这段宣言，“i人书店”启程了。

“i人书房”，自助式空间。施晨露摄

3、消费还是投资？

“我在创办孤岛书店的时候，就已经打算好，如果不出意外，书店只开一年。意外的意思就是书店赚了钱。……书店可以不作为一种投资，而是一种消费。刚接触到这则新闻的时候，胡老板（杭州尤利西斯书店老板胡一刀）所表达的观点，倒是给我提供了一条思路：尽管书店会亏钱，但如果亏损在承受范围内，倒也不是不能尝试。”在新书《所有顽固的人》里，推理作家时晨如此写道。

2021年4月，时晨在上海南昌路开了一家推理主题书店，一年后，书店落幕。2023年1月，曾经的“孤岛书店”以“谜芸馆”之名在大学路重生，一路磕磕绊绊，一度又面临险些关店的危机。

王燕艳还没看过这本书店同行的“开店生存实录”，不过，在i人书房进门的书架上，有好几本和开书店有关的书。“好多读者说想看这方面的书，那我就采购起来。”王燕艳一边整理书架一边和记者聊。

开业两周的“i人书房”刚经历了一场“大换血”，店里几乎所有的书都搬走了，又一本本、一箱箱重新补充进去。书店的一面墙上，王燕艳用一张纸条介绍变化：“上一期的‘疗愈’主题已经落幕，新一期的主题‘交换’，欢迎大家把书放到店里，每放一本书，就可以拿走一本书，实现一本本沉寂在书架上的书的‘漂流’，让我们一起让这个空间流动起来。”

“另一位搭子呢？”对记者的问题，王燕艳依然坦率回答。“在关于这个空间的理念上，我俩有些分歧，比如，明信片应该摆在什么位置，我觉得应该放在大家最容易看到的醒目位置，她不太赞成。”三种以“i人书房”外观为主题的明信片，是目前书店里为数不多的可消费项目，每张5元，其中一张写着这句话“信任，是这里的唯一门禁”。

“信任，是这里的唯一门禁”。施晨露摄

“我把租办公室的费用挪了过来，所以能够承受‘不赚钱’，但我希望这个空间是可以自运转的，不希望这是一笔单纯的消费，而是有成为一次投资的可能性。”王燕艳同样提到“消费”与“投资”之于开书店这件事，“如果只是为了资质开一个店面，在郊区的成本更低。选市中心，就是希望会有故事和更多可能性在这里发生。”

4、不仅没少，还多了

“24小时开放、无人值守，安全吗？”王燕艳回答：“不仅没丢东西，甚至店里还多了东西，我也有点意外。”

王燕艳住在郊区，每隔几天才会来一次店里，店里的监控她看得很勤快，不只为确认安全，也想知道，到底什么样的人会走进这个空间。

“睡觉的时候看不了，不过，早上醒过来就会看。”她笑着问记者，“你知道大家在这里最常发生的行为是什么吗？”

“拍照、打卡，然后从拿一本书，有人翻一下，有人会看很久。”王燕艳认可“拍照”的第一行为，“其实这也是一种互动，打卡就是和这个空间产生了联系。”

走进这个“书房”的，有来沪的游客、附近的亲子、上班一族、路过的情侣、晨跑歇脚的青年……王燕艳说：“不问来处，不问缘由，每一位推门而入的人，都值得被一盏灯温柔迎接。”

“i人书房”的理念。施晨露摄

“会有人把这儿当成过夜的临时居所吗？”王燕艳摇摇头：“或许因为这里有书，会有一种文化的氛围。我也担心过这种情况，不是不欢迎，而是怕影响其他人停留的意愿。不过，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生。有人在这里看会儿书，小憩一会儿——能成为休息的场所，让身心放松，我也觉得挺好的。”

“大家素质都很高，哪怕一直没有锁门，目前也没有任何盗窃——感谢上海这个城市给我们的底气。”在社交媒体上，王燕艳写道。她指给记者看店里“多”出的物品——几箱读者快递来的书、一把放在门口的伞、一个尤克里里、一个桌上阅读架……

 雨伞、阅读架、乐器，都是书友留下的。施晨露

书友快递来的一整箱藏书。施晨露摄

5、希望下次来的时候，它还在

“书店卖什么呢？”“这样的书店赚钱吗？”“无人值守能盈利吗？”王燕艳目前的答案还是——不赚钱。

开店半个月，营收200多元，月租金4500元。

这200多元里，除了明信片等小文创的小额进账，还有三笔稍大金额的，“应该算是读者的打赏吧，鼓励我们继续开下去。”她笑道。

“i人书房”采用自助使用方式。施晨露摄

其中一笔66元，来自一个带着女儿来的父亲，“他们来了三次，女儿在这里做作业，也看看书。第二次来的时候，父亲扫了桌上的收款码。”

关注“i人书房”账号的网友、走进书店的读者，都给王燕艳出主意。书店可以产生哪些消费项目？自助咖啡角、读书会、跟mbti相关的文创……其中，读书会被提到的频率最高。

“i人书房”的小角落。施晨露摄

“大家有空的话，可以找个时间办读书分享会。我觉得第一期可以读蔡崇达老师的《皮囊》，店里也有一本签名本，还可以看看电影《浪浪人生》。”书友“邮鱼”是“i人书房”读者群里的活跃分子，一个爱看书的马拉松冠军、外卖员。

“他半夜经常在i人书房看书、打坐、冥想；深夜这一番精神畅游后，伴着清晨一缕阳光，他又出门沿苏州河边跑步去了。他酷爱看书，家里的书曾经一度多到需要占用一半的床——所谓‘藏书等身，枕书入眠’。我问他：你不睡觉吗？他说：困了就睡，饿了就吃，来去自由！”王燕艳计划写100个“i人书房”看书人的故事，“邮鱼”是第一位——“在接单送外卖之余，他个人爱好涉猎极为广泛：瑜伽、话剧、毛笔字、武术、摄影、马拉松、写小说……见到他的那天下午，他开来了他的‘坐骑’，那绝对是一众外卖骑手里罕见出众的文艺范儿：外卖箱里都是书，箱子上盖的是马拉松的荣誉毯，车身上贴满了有态度的文字。在他身上，我看到了对生活的无尽热爱，对世俗的无欲看待，看到了生而为人本来的自在。”

王燕艳说，正是因为书店这样的载体，可以链接到很多美好的人与事。“尤克里里和桌上阅读架都是这位可爱的书友拿来的，还有那些关于跑步的书。他说，他享受了这个空间很多，想为这里做点贡献。”

她采购了各式各样的便利贴，在书店里留下了画笔和纸。留言墙上，有人写满两张信纸，还留下两张自己拍摄的上海街景；有人涂鸦，为书店设计logo；有人无意经过，有人慕名而来；有人记录在这里看的书，有人说拿走了一本、下次再带回一本；有人说看着书店一点点成型，犹如在这座城市又多了位“朋友”；有人说对上海的喜欢只因这里的书店又多了一分……

书店里各式各样的留言。施晨露摄

留言最多的是“感谢”，还有这句“希望下次来的时候，它还在”。

“签了几年租约？”记者问王燕艳。

“四年。”王燕艳答。

“那就像是大学的一次轮回。”记者说。

“希望经过四年的修炼，可以继续升学。”王燕艳笑道。

在书店的桌子下，她留下了一个纸箱，装着给“邮鱼”的礼物，一个新的桌上阅读架。

王燕艳拍下书友在店里画的画。施晨露摄